我院學子左曉宇徵文獲獎


我院碩士二年級學生左曉宇,憑借《時間、記憶與命運》一文,在第十八屆澳門高等學校學生寫作比賽中斬獲優良獎。該賽事由澳門文藝評論家協會主辦,旨在提升高校學生的人文素養、寫作能力及思考能力,推動校園閱讀及創作風氣。文中,作者憑借深厚的文學功底,以時間、記憶、命運概括为加西亞·馬爾克斯代表作《百年孤獨》的主題線索,鞭辟入裡,充滿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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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記憶與命運 ——《百年孤獨》中的馬爾克斯映像

 

多年以後,面對紐約大學校門,我將會回想起像奧雷里亞諾·巴比倫一樣逐字發聲讀《百年孤獨》最後兩頁而引發的震顫之感,以及射入屋內的陽光令我想到契合馬孔多整體氣氛的《鄉村騎士間曲》的 那個遙遠的下午……

《百年孤獨》不僅是加西亞·馬爾克斯長篇小說中最負盛名之作,亦屬拉美「文學爆炸」時期的標誌之一。1967 年出版後的數月內,它就被譯成二十餘種文字,而後專治該書之人不可勝數,各種成果不下百種。就解讀這部長篇小說而言,前人產出之鴻富,筆者甚難於望其項背。

准此,本文與其說是一篇對《百年孤獨》的評論或解讀,不如 說是對馬爾克斯這部作品的「祭奠」,是為了表達一種崇敬之情。筆者在此力圖根據自己的閱讀範圍(包括但不限於馬爾克斯的其他長篇小說),以俾闡釋讀完此書後最想表達的思想。筆者以為,貫穿《百年孤獨》的主題線索,可以用三個詞彙予以概括,即時間、記憶與命運。

1.時間及與之相關的敘事結構

相比於《尤利西斯》用一千多頁的篇幅書寫幾位主人公發生在一天之中的故事而言,《百年孤獨》儘管只有三百六十頁篇幅(中譯本),但作者卻在其中敘述了一個家族在百餘年期間的興衰過程。這種敘事手法極大凝縮了文本,令整篇小說讀起來就像梅爾基亞德斯用梵文和奧古斯都大帝私人語言寫就的羊皮書那樣,許多事件在同一瞬間或很短的篇幅內一齊發生。就此而言,可以說小說的文本即是梅爾基亞德斯的預言羊皮卷,正是這個原因,筆者讀到結尾時,不僅感嘆文中發生的故事不會在現實中(再次)出現,也遺憾這種閱讀的奇妙經歷或許不會再度重演。

然而,這種凝縮的敘事手法並沒有讓筆者能夠輕鬆「打發」掉這部小說;相反,相較於閱讀其他篇幅更長的小說(比如路遙《平凡的世界》,亦或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而言,筆者讀此書甚至「耗用」了更長的時間。這種經歷在筆者後續閱讀《霍亂時期的愛情》時再次出現。不知其他讀者在品味馬爾克斯這兩部作品時是否類似體會。究其原因,無非有二。儘管頁數不多,但馬爾克斯文中不太喜歡用對話的方式推進情結,而是慣用長長的段落,這使得幾乎每一頁都像學術論文一樣被文字占滿,很少存在空隙;可以說,馬氏在《族長的秋天》中將這一點推倒了極致——此其一。按馬爾克斯在訪談錄《番石榴飄香》中的自註,《百年孤獨》的創作是一氣呵成的;可以說,他是在用文字最大限度地「揮霍」自己的才華。正是這一點,令此書幾乎每一頁都有許多雋語;這些句子令讀者讀完後忍不住再讀數遍,甚至試圖記憶下來,於是,閱讀的進度就變得十分緩慢,但又頗為充實。

2.記憶、歷史及其客觀性

《百年孤獨》中另一值得關注的主題便是記憶。書中有許多相關的情結。比如,由於失眠症的傳染,導致馬孔多的人們長時間無法正常入眠,逐漸患上了「併發症」——失憶。失眠與失憶就這樣通過聚合的想象力連接在了一起。馬孔多的人為抵抗程度不斷加深的失憶症,用盡了各種辦法,終只得在家中每一件物品上貼上名稱,甚至註明其功用。當筆者讀到此處時,聯想到了哲學上的一個爭論,即 「涵義」與「名稱」的分離。若失憶的程度進一步惡化下去,馬孔多人這種在物品上貼名稱的方法將無事於補,因為儘管物品上標有文字,但最終人們依然會忘記這些符號到底意味著什麼,甚至忘記它們的發音為何。這一點類似於哲學中對「真理符合論」這種真理理論的批評,也就是,人在認識某物時,必定帶有解釋的過程,所以根本不可能「直面事實本身」。

經過一代代人的變化,越到後期這種失憶的現象愈發凸顯。在小說接近尾聲的部分,費爾南達經常忘記家中物品擺放的位置,以至於感覺家裏「到處都是鬼怪精靈」。最終,她不得不把每件物品用繩子固定在要用的特定位置。然而,這種失憶並不是發生在個別人身上,也在集體層面有所體現。最突出的表現就是,除了奧雷裏亞諾第二,馬孔多的人全都相信官方的說法,堅信未曾發生過軍隊在車站射殺三千 人的噩耗,所謂兩百節車廂的屍體被拋進大海的說法亦純屬「謠言」。

正是對過去發生之事的逐漸模糊,引發了另一值得探討的問題— —歷史敘述的客觀性。如果對歷史的表述最終只能依靠人的記憶(即便是文字的記錄亦複如此),而記憶有時受到記憶者「前詮釋經驗」的加工而變得缺乏可靠性,那麼歷史表述何以客觀?(此處所指的「客觀」接近真理符合論意義上的客觀,也就是,有這一個外在的、可以發現的實在作為對應物,人的認識建基其上)當代著名史學家海登·懷特(Hayden White)就曾主張,由於史學家在撰寫歷史文本時,不可避免地使用某種言辭結構重新編排編年史呈現的材料,所以不同的言辭結構或敘事方式,最終將造就不同的歷史,故歷史只不過是一種「敘事」,它與文學敘事別無二致。

與歷史敘述客觀性相關的是一眾讀者給馬爾克斯貼的「魔幻寫實」這道標籤。頗為吊詭的是,馬爾克斯自己是斷然拒絕這個標籤的。在《番石榴飄香》中,馬氏直言在外人讀起來極其「不現實」的情結,在南美洲的哥倫比亞卻是代代相傳的「事實」,即便是像「美人兒蕾梅黛斯乘著床單飛走」這種情節,也可以在過去找到原型。由此便引出兩個問題。一是「何謂真實」。眾多以外的讀者之所以認為這些令人難以置信的情結系「魔幻寫實」的產物,是否因為他們已經假定,真實就是近現代科學框架之下的事實?倘使如此,根據托馬斯·庫恩(Thomas Kuhn)的觀點,我們何以可能脫離此種科學框架而認識到獨立於任何典範之外的實在?最終,我們認識到的事實是否僅僅是主觀框架之內的事實?第二個問題是,在文學作品的詮釋(乃至法律實踐與法律文本的詮釋)中,「作者意圖」是否佔據主導地位,甚或是否有必要還原「作者意圖」(暫且不論探尋作者意圖之可能性的問題)?如慾對某部小說作出色之理解,作者的創作意圖重要嗎?就《百年孤獨》而言,作者早已斷言自己並不認可自己使用了魔幻寫實之手法。 在作者意圖如此明晰之情形下,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所謂「作者已死」又於何處找到自己妥適的落腳點?

3.命運及人類文明之不可逃避的殘損

正是失憶的症狀促成了馬孔多一代代人不可避免地活在往復的命運之中。

恰如梅爾基亞德斯羊皮卷上的預言那般,即便是奧雷裏亞諾·巴比倫破譯手卷這件事本身,也已被寫在其中。筆者以為,馬爾克斯在此處並非僅僅是書寫一個家族興衰過程,也是在試圖映射整個人類的命運。讀完最後幾頁筆者不禁發問:難道,整個人類的命運不就是如此嗎?人類努力建造了文明,卻通過一次次戰爭將之毀滅。恰如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所言,人是在一個不平整的土地上力圖建造出有意義的東西,但它們最終也將隨風而逝,留下一片荒蕪。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就曾對人類的這種境況作出過回答。他認為,沒錯,人類一直在做夢,然而,當我們得知自己身處夢境後,唯一之選便是繼續做夢。

此種「無法逃避」的命運在馬爾克斯後來的《迷宮中的將軍》一書的結尾處再一次顯現:「豁了口的八角掛鐘全無心甘地匆匆走向那不可逃避的約會:十二月十七日他最後一個下午的一點零七分」。每個人都是一出生就直奔死亡而去的「向死的存有」,整個人類文明在「黃金時期」就已註定從未來的某一時刻起會像馬孔多那樣被颶風抹去。「那永遠不會重複的最後的光芒」將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在大地上出現。

或許,即便連這種形式的祭奠本身也會像馬孔多那樣在世人記憶中根除,如同從未存在過一樣。就人只能活一次這一「難以承受之輕」而言,此文所表達的崇敬之情自永遠至永遠不會再重複,一如讀《百年孤獨》的結尾時令我感到震顫的那個悶熱的下午將不會在我的生命中再現。

 

引註:1.吳曉東:《從卡夫卡到昆德拉:20 世紀的小說和小說家》。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第 258 頁,2017。

 

 

文字:張亁昊

編輯:張亁昊

審核:劉安之